4年多过去了，河南沁阳市公安局原纪委书记张学林车祸致死案，仍迷雾重重，“谁是肇事真凶”至今争议不断。
与此同时，事故当晚市区监控“全部失灵”；警方认定的肇事时间和现场勘查记录被质疑作假；多个关键当事人证言冲突；不同的人自首却都被疑为“顶包”……
车祸后张学林的车
两人自称“肇事者”
年2月11日，大年初二。晚饭后不久，张学林与家人打了个招呼，便驾驶着自家力帆小轿车出门了。
张学林之妻吕爱平称，张学林时年54岁，9个月前刚刚离任沁阳市公安局纪委书记一职。“出门时，他只说办点事儿。”
当晚9时多，张学林的妹妹张琴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来电。一个女人急促而慌乱的说：“张学林书记在老沁河桥上出事了，你快来吧！”
张学林的多位家人回忆称，医院里意识还比较清醒，还安慰家人不要担心。在抢救前，他还说了一句“我是公安局的，我不怕他们”。
当晚，张学林抢救无效，因失血性休克死亡。
张学林家人了解到，当晚在沁阳市老沁河桥上，张学林驾驶着灰白色力帆车，与一辆本田越野车相撞，发生交通事故。
事发当晚，沁阳市交通局下属的地方道路管理所养护工拜林龙就向警方自首，说自己是肇事司机。但拜林龙告诉记者，他其实是为战友王浩斌顶包。
王浩斌生于年，事故发生时是沁阳市政府机关事务管理局保卫科长，拜、王二人曾在一起当过武警，关系不错。
拜林龙称，当晚10点多他接到一个叫麻纪东的民警朋友电话，说毛毛（王浩斌小名）在沁河桥出交通事故了，让他医院配合事故科的人“照脸”（当地方言，大致意思为“出面”）。
王浩斌的讯问笔录显示，医院后，王浩斌跟拜林龙说：“医院看腿，你照脸把事故处理一下。”
王浩斌解释称，他说“照脸”的意思，只是让拜林龙留下来处理一下。“别让交警找不到我，还有就是赔偿对方。”拜林龙则称，让自己“照脸”，意思就是让他顶替王浩斌充当肇事司机。“当时，虽然说得不直白，但他的这种意思，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。”
王浩斌当医院去洛阳后，拜林龙称，他在被审讯到次日凌晨时得知了张学林的死讯，吓得惊慌失措，随即翻供。拜林龙说他原以为冒充肇事者，只会扣点分，罚点款等，没想到事情那么严重。因为自己是顶包，在审讯时，他甚至连肇事车辆的颜色，是自动挡还是手动挡都说不对。
年2月12日，王浩医院向沁阳市公安局指挥中心打电话自首，称自己是张学林车祸中的肇事司机。自首后，王浩斌否认曾暗示或指示拜林龙为自己顶包。
同车乘客说法成疑
大约两天后，张琴又回想起当晚接到的那个陌生女人电话，就拨了过去，才知道那个号码是李玲的。“她曾在沁阳市公安局保安公司工作过，她结婚时我还去了。”
当地警方称，张学林出事时，李玲也在张的力帆轿车内。
记者从沁阳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对李玲的询问笔录中看到，李玲称年2月11日晚7点多，她在家里吃饭的时候，接到张学林电话，询问请她帮忙的一件事的进展。笔录中她称车祸时自己被撞晕了，“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，我醒了过来，发现我仰面躺在力帆车的引擎盖上，头朝着挡风玻璃……我就喊快来救人。”
从出事后的力帆车的照片看，事故发生后车辆挡风玻璃并未断裂，玻璃上也没出现可钻过人体的破洞。
张学林多位家人称，当时张学林的车门处在紧锁状态。而李玲是怎样从车后座里出来，并仰面躺在引擎盖上的，至今无人能说清。
张琴称，年4月前后，时任沁阳市公安局事故科科长杨保军，约她在事故科见面。杨称王浩斌家人把80多万元先打到他卡上了，希望张家人能尽快在事故科签个协议，按照程序把赔偿金领走。
“我们没有理会。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急于拿出正常赔偿价的两倍多跟我们私了，而且王浩斌家庭条件也不好，这些钱的来历有些蹊跷。”张琴说。
张学林家属称，张学林当时究竟出去干什么，事发后他的手机为什么始终没找到；他的车里有没有李玲，如果在车里，李玲是怎么从车里出来的；还有医院抢救时，他为什么要说那句“我是公安局的，我不怕他们”等，都是至今未破解的谜团。
张学林之妻吕爱平拿着丈夫的照片怅然若失
肇事时间被篡改？
张学林多位家人称，该案疑点重重，已经构成刑事案件。但沁阳警方以当事人李玲因伤无法深入调查为由，不予立案。
张琴联系沁阳市人民检察院后，检方随即向沁阳市公安局下达《说明不立案理由通知书》。随后，沁阳警方将此案立为刑事案件。
年4月28日，沁阳市公安局交警大队正式下达《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》，认定王浩斌为肇事司机。
年5月2日，王浩斌被刑拘，随后被检方批捕。
年8月，焦作检察院公诉处原处长张南京，成为该案的督查专员。
张南京认为，此案或有人涉嫌故意用谎言包庇真正的肇事者。他称，介入此案后，在督查之初，通过阅卷、走访调查很快发现，沁阳警方在办理此案过程中很多做法不合常理。“最大的疑点就是，警方涉嫌篡改肇事时间。”
《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》中，将该事故时间定为21时20分许。张南京称，当晚在沁河桥上发生了多起交通事故。张学林车祸后发生的买小果（焦作市博爱县个体老板）车祸案，报警时间为21点01分。
张琴称，她自己清楚地记得，当晚接到李玲“出事了”的电话已经是21点13分。
张南京认为车祸发生在21点之前，而通话记录显示，20点46分到20点49分，王浩斌在家接了一个电话，事发时不可能在现场。
监控真的失灵了？
此案发生后，关于王浩斌车上乘坐人数的说法变来变去，一会儿是3人，一会儿是2人，一会儿是4人，一会儿是6人。
在警方最后认定的6人中，多人是公职人员，自车祸发生后，肇事车上的人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打“”或“”报警。因当时发生的是连环车祸案，沁阳警方事故科干警崔小波在处理另一起交通事故时，偶经肇事地点，才发现该事故，由崔在21点29分拨打“”。
最终司法机关认定车上有6人，6人均表示他们当天下午到王浩斌家聚餐喝酒，一直喝到晚上9时左右，然后开上肇事车辆从家中出来。但“这些所谓在一起吃饭的人，居然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在王浩斌家喝的是什么酒，吃的是什么菜？哪怕说上一个菜名。”
医院诊断报告显示，王浩斌临床诊断为“左侧髌骨粉碎性骨折”。张南京称，通过调取王浩斌的通话记录发现，事故发生后，自称肇事司机并受伤的王浩斌，医院，而是坐上朋友的车；医院，而是往北往西绕了一大圈，先去了沁阳市委大院附近。
张南京还发现，沁阳警方在肇事现场的勘查笔录上，医院医生买应的名字，而买应却否认她曾去过现场。买应在一份的手写声明中写道：“医院工作，那场交通事故当天，我并未值班，也并未到现场，现场签名非我本人签字，事后也没有人征求我的意见，也未告知我此事。”
张南京还发现，当天沁阳市的监控设备也“莫名其妙地都失灵了”。
张学林家属的代理律师郭卫群称，沁阳警方说，事故当晚，沁阳市区的监控全坏了，找不到一个监控画面，沁河桥上也没有，市区道路上也没有，关键的证据都“没有了”。
但焦作市纪委对一位知情者的谈话笔录中却证实，年下半年，沁阳市刚更换了高清监控设备。“这套设备是年11、12月份安装调试完毕的，画面比原来清楚多了。”
张南京了解到，沁阳市交警大队曾有民警找到上述知情者，让其开具“监控探头都坏了”的证明，但被他拒绝。
检方两次抗诉
年5月17日，王浩斌以涉嫌交通肇事犯罪，被执行逮捕。
年11月3日，沁阳市公安局通过新乡医学院司法鉴定所出具的王浩斌“患有小脑网膜囊肿疾病，有危及生命安全的可能，暂不适合羁押”的司法鉴定，决定对王浩斌取保候审。
王浩斌取保候审一事，一度引起死者家属、律师、检察官的质疑。
死者妻子吕爱平在《重新鉴定申请书》中指出，在比照了司法部、最高人民检察院、公安部联合发布的《罪犯保外就医疾病伤残范围》相关规定后，认为“小脑蛛网膜囊肿”不属于影响羁押的疾病。
张南京称，在沁阳市公安局提供的有关王浩斌取保候审的案卷里，王浩斌的取保理由只有“根据局领导安排”几个字，具体哪个领导安排没说。案卷里没有王浩斌本人、家属或者律师的取保候审申请；卷宗里说“我们发现他（王浩斌）头痛、恶心、呕吐”，却没有说谁发现的，谁看见的，卷宗里也没有狱医有关王浩斌病情诊治的资料。
张南京指出，一般都是嫌疑人本人或者其家属提出因病取保候审申请，而看守所主动为犯罪嫌疑人进行检查，并称其患病，应该取保候审的情况，比较罕见。
年12月27日，沁阳市人民检察院以王浩斌犯交通肇事罪，向沁阳市人民法院提起公诉。
年7月8日，二次开庭审理此案时死者家属再度指出“王浩斌取保候审存在病情造假可能”，并要求验伤。最终鉴定结论为：王浩斌的病情不影响羁押。
年7月10日，王浩斌被重新执行逮捕。
年10月27日，沁阳市人民法院下达一审判决：王浩斌犯交通肇事罪，判处有期徒刑四年；犯妨害作证罪，判处有期徒刑一年，合并执行有期徒刑四年零八个月。判决书下达后，沁阳市人民检察院以量刑畸轻向焦作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抗诉。
年7月20日，该案在焦作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再审。庭审现场，王浩斌始终坚称自己是事故肇事者，受害方律师在法庭上却为王浩斌“辩护”，称他只是顶包者，并出示了多个证据。
年8月21日，焦作市中级人民法院将案件发回沁阳市人民法院重审。
年7月26日，沁阳市人民法院下达判决，依然认定王浩斌就是肇事司机，定性和刑期均维持一审判决。沁阳市人民检察院再次以量刑畸轻为由，提出抗诉。
终审认定被告并非肇事者
年5月22日，焦作中院二审对王浩斌案作出终审判决。二审终审《判决书》认为，张学林案中肇事时间无法确定。王浩斌是否开豫HGX号小客车与豫HQX号小轿车在老沁河桥上相撞值得怀疑。
二审终审判决王浩斌犯交通肇事罪的证据不足，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，宣告无罪。判决王浩斌妨害作证罪，判处有期徒刑二年。
5月25日，张学林家属写了一封《立案申请书》，准备交给焦作市公安局，申请焦作警方对此案重新立案、重新侦查，还事实以本来面目。该申请书认为，沁阳市公安局对此案应全面回避，改变管辖，由焦作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直接立案侦查。
张南京说，这起交通肇事案件，在诉讼道路上整整走了近四年半的时间，走完了一审、二审、发回重审，再次进入二审的所有诉讼程序，在司法界非常罕见。
除王浩斌外，目前还有多人受到处罚或处分。
拜林龙表示，他原来在一审获刑有期徒刑7个月，焦作中院二审改为拘役6个月。他供职的单位将其由中级工降级为初级工，工资由原来的余元降为0元。
记者了解到，年，与张学林车祸案有关的时任沁阳市公安局副局长卫新振、时任指挥中心主任杨保军、时任事故科干警和中兵分别受到开除党籍、行政撤职等处分。
肇事车上的多名乘坐人也受到处罚：梁谱主动辞职；麻纪东因犯妨害作证罪获刑9个月；沈小正因帮助伪造证据罪被判处拘役5个月。
此外，张南京称，早在年12月3日，在本案真正的肇事司机究竟是谁还没有查清之前，沁阳检察院批捕科、起诉科科长都被更换，分管公诉批捕的副检察长被免职。
张南京说，随着越来越多的疑点被发现，他遇到的阻力也越来越多，最后不得不决定辞职。
年10月，因河南省纪委过问此案，焦作市纪委成立了“沁阳案（即张学林车祸案）专案组”，张南京被抽调到专案组。年3月，焦作市纪委“”案结案，结论依然是王浩斌就是肇事司机。
年6月4日晚，王浩斌告诉记者，他对焦作中院的二审终审判决结果持有保留意见。“至于具体细节，我已经跟中院、办案单位、纪委、省公安厅等多次诉说了，不想再回答。”
（应采访对象要求，文中张云、张琴为化名）
编辑
孙晟源
来源
中国新闻周刊（ID：chinanwswkly）（有删减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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